清明时节,浓稠如墨的铅灰色云层,仿若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压向王屋山。云层厚重得仿佛随时都会坍塌,沉甸甸地悬在峰峦之上,营造出一种近乎窒息的压抑氛围。山风裹挟着冰冷的雨丝,宛如一千支银亮的冰箭,以刁钻且凌厉的角度,不由分说地斜刺进送葬人群的颈窝。刹那间,刺骨的寒意穿透衣物,直抵骨髓,让每个人的身体都忍不住瑟瑟发抖。
李海独自伫立在上官庄李家老宅那棵百年歪脖子槐树下。粗糙的树皮宛如岁月镌刻的浮雕,皲裂出一道道深邃而扭曲的纹路,恰似老人枯瘦的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又像一张张诉说着沧桑的嘴。雨水顺着枝桠,沿着那些纹路淅淅沥沥地滴落,在他洗得发白、领口因多次浆洗而微微泛毛的藏蓝色中山装肩头,洇出深色的、形状不规则的痕迹,仿佛是命运悄然留下的神秘图腾。
他下意识地伸出右手,指尖轻轻摩挲着第三颗纽扣,那动作轻柔而又带着几分执拗。这颗纽扣,是昨夜在如豆的煤油灯下,他花费近一个小时,穿针引线、反复缝补的成果。昏黄摇曳的灯光,在墙壁上投下他孤独而疲惫的身影,随着灯芯的跳动,那影子也在墙面上扭曲、晃动,宛如一场无声的默剧。此时,无尽的悲凉如潮水般在他心底翻涌,自己就像一叶在暴风雨中飘摇的孤舟,找不到可以停靠的港湾。
李海的目光,缓缓地从树干上移向灵堂。灵堂搭建得颇为简陋,四周的白布在风雨中猎猎作响,仿佛无数幽灵在哀嚎。白色的灯笼在风雨中摇摇晃晃,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似在为逝者哀鸣。灵堂正中央,李孔母亲的遗像高高悬挂,黑白色的照片里,老人慈祥的面容被定格,可如今却被摇曳的烛火映照得有些阴森。香烛散发的烟雾缭绕升腾,在昏暗的光线下,形成一道道诡异的影子。纸钱灰被雨水无情地打湿后,像一群失去方向的幽灵,紧紧地黏在他的裤管上,活像一块块丑陋而又醒目的伤疤。
就在这时,李孔身着黑色的西装,领带系得整整齐齐,每一个细节都透露着他的一丝不苟,缓缓朝着李海走来。他的脸上带着悲戚的神情,可那刻意挤出的悲伤之下,眼神中却透露出一丝别样的冷漠,仿佛这场葬礼,不过是一场无关紧要的表演。
“李校长,你还真有脸来。”李孔走到李海面前,冷冷地说道,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我妈到死都念叨着宅基地的事,你家可真是好手段。”
李海的身子猛地一僵,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干涩得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张了张嘴,试图解释,可话到嘴边,却又被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往昔因宅基地与李孔家发生的争执画面,如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不断闪现,心头满是无奈与酸涩。明明自己从未有过霸占宅基地的想法,却被误解至此,这份委屈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
“李孔,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李海嗫嚅着,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太清楚。
“不是我想的那样?”李孔打断了他的话,冷笑一声,眼神中满是不屑,“那是哪样?我妈为了那块地,操了多少心,你心里不清楚?现在她走了,你觉得就能一笔勾销了?”说着,李孔的目光落在李海的中山装上,眼神中闪过一丝鄙夷,“瞧瞧你现在这副样子,和以前一样,假惺惺的。”
李海只觉得脸上一阵发烫,羞愧感如潮水般涌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深知,此刻无论说什么,李孔都不会相信他。宅基地的事,就像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横亘在他们之间。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油然而生,自己在这场矛盾中,似乎永远都无法洗清冤屈,只能背负着这沉重的误解前行。
“起灵——”司仪扯着破锣般的嗓子高喊,尖锐的声音如同利箭,惊飞了檐角的乌鸦。李孔深深地看了李海一眼,转身走向灵柩,准备捧起遗像。黑漆棺木上未干的雨珠,沿着“寿”字纹路滚落,在八个抬棺汉子的肩头洇出深色痕迹,宛如一幅神秘而又哀伤的水墨画。
李海突然发现,李孔西装口袋露出半截红头文件,那抹猩红刺得他视网膜生疼,仿佛是一道刺眼的伤口。上周在乡教办,李孔摔在桌上的正是这样一份文件,搪瓷缸震翻的茶水,将“王屋小学”四个字泡得肿胀变形,仿佛预示着学校即将面临的危机,如同暴风雨前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刹那间,李海的脑海中闪过无数可怕的画面:王屋小学被撤并,孩子们失去了读书的地方,老师们四处奔波寻找新的工作,而他自己,将成为这场教育变革的失败者,被众人唾弃。恐惧如同潮水一般,将他彻底淹没,双腿忍不住微微颤抖,仿佛随时都会瘫倒在地。与此同时,一股强烈的悲凉感在心底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