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到他是三年以后,她十一岁,他二十一岁,陈爷爷的葬礼上。
三年不见,回来之后便是天人永隔,即便是之前闹得那么僵,但终究是父子,陈以恒除了难过,大概还会有一些愧疚和自责吧。
妈妈说亲人死了,人都会掉下眼泪,那种感觉叫做悲伤。可是她却没见他哭,他只是站在灵堂,呆呆地接受人们的安慰。她想,也许他是太难过了,难过到都哭不出来了。
多年后,她才明白,那种感觉叫做巨悲无泪。
灵堂挂着的大大的黑白照片,照片里陈爷爷的表情威严沈着。她看着那一大片一大片的黄丶白色的花,只觉得胸口闷闷的。后来,她看到妈妈一直在抹眼泪,自己也忍不住哭了。
那场吊唁汇聚了江宁众多商界大佬和社会精英,甚至还有多位政要,也有一些捞偏门的。政商本就不分家,更何况恒远的生意做得那么大,每年纳税都是好几个亿。
当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些人并不是真正祭奠陈德海的,只是想趁机捞一些好处,就像是猛兽死去,总会有一些豺狗和鹰鹫,趋之若鹜,瓜分食之。
江宁响当当的商界巨擘就这样与世长辞,留下了恒远这座帝国大厦,和刚刚二十出头的儿子。
陈德海身体不适也不是一两天,这一年来更是每况愈下,他早已察觉到自己将要不久於人世,遗嘱也早就写好。恒远终归是要由自己的儿子继承的,他不能看到自己一辈子的基业由外人继承,这是作为一个父亲的私心。
二十一岁的陈以恒接任恒远总经理,那个时候,恒远的境况很不好,可以说是内忧外患。
陈德海去世后馀威虽在,却不足以震慑人心的欲望和贪婪。很多之前依附於恒远的小企业都开始纷纷倒戈,投向恒远最大的竞争对手——赵氏阵营,甚至开始同恒远恶意竞争,企图搞垮恒远。另一方面,政府想要将恒远以征购的方式收归国有,而内部也开始争斗不休,许多高管纷纷跳槽,甚至是另立门户,带走了一大批的人才。
陈以恒十八岁那年因为一个女人和老子闹翻,之后便离家出走国外的事也在这个圈子里闹得沸沸扬扬,陈德海更是扬言没有这个儿子。
更何况陈以恒不是学商业管理出身,之前也没有接触过恒远的生意,几乎每个人都怀疑这样一个毫无经验的黄毛小子是否能担得起恒远的重担,许多恒远的元老虽然拥护他,但也免不了忧心忡忡,只盼着老天保佑,恒远能够安然度过这次危机。
顾明远向来重情义,陈德海虽然不在了,但却不能像那群人一般,以怨报德。他说:“顾氏能有今天,全仰仗陈老的照拂,以恒,有我在,决计不会让恒远倒下的。”并不是他夸海口,而是那时候顾氏已经发展得如日中天。
恒远是陈德海毕生的心血,任是怎样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恒远倾塌。
其实早在五年前,恒远帝国已不像从前那般辉煌,旧的管理方式和运行制度的弊端已经初露端倪,陈老所信守的那一套已经跟不上时代发展的脚步。
两人谈论生意经时,顾明远也曾委婉地提过,但老人家向来是顽固守旧的,更何况陈德海是那么一个自负的人。
也许,恒远由陈以恒接手,倒是一个转折呢,恒远能否再塑曾经的辉煌,就要靠你了。顾明远看着陈以恒单薄的身影,拍拍他的肩膀,留给他一个属於男人和长辈的安慰。
之后,她和陈以恒的接触便多了起来,只不过,她总是站在楼梯转角,看爸爸和他讨论生意上的事。
顾明远还没回来,客厅里也没有人,於是他便走进了后花园想去透透气。
夏日的阳光那么好,明朗得像是少女的脸。无云的晴空湛蓝澄澈,静得像一幅山水画。有多久了,有多久他都忘记了四时的交替,有多久他没有这样静下心来看周围的景物。已经很久了把,从他接手恒远开始,他便把自己套进了这样的枷锁中。
听闻父亲病逝的噩耗,他几乎不敢相信,不过他得知消息的时候,父亲已然溘然长逝,他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父亲是那样刚毅的人,也许他是不想让自己的儿子见到他脆弱不堪的一面,只想将自己最英气威武的一面留在他的心里,而不是一个垂垂休矣,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老人。
他静静地站在香樟树下,眼神茫然幽远,与其说是个满身疲惫的男人,倒不如说是个迷途失路的孩子。
走到这一步,也就不能回头了吧。恒远是父亲一辈子的心血,他不能看着它覆灭,他必须重振恒远,也算是对父亲的交代,也算是…